徐忠友
《团结报》2015-01-22期09版
春节,是一个合家团聚的欢乐佳节。然而,在60多年前的一个春节前夕,在浙江舟山海域却发生了一个特大海难,那就是让世人震惊的“太平轮”沉没事件。
2014年12月,著名电影人吴宇森导演的贺岁片《太平轮》在中国各地影院上映,这一事件又重新回到人们的脑海和视野当中。
本文作者查阅了当年的浙江《东南日报》相关报道,力图还原那场特大海难……
内战是“太平轮”沉没的根源
解放战争后期,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发起辽沈战役、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,解放了东北、华北大片土地,国民党政府南迁广州,最终退到台湾。一些军政官员、商界大佬、社会名流便携家带口,准备搭船逃往台湾。
说起“太平轮”,还有一番复杂的来龙去脉:1946年,当时的轮船招商局(性质是国有企业)从美国打包购买了19艘大游轮,每艘17万美元,还附带送货上门,大举杀进航运业。一夜之间,上海滩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航运企业好几十家,就连汤恩伯、杜月笙等也插上一脚。
“中联轮船公司”靠着与陈仪及轮船招商局总经理徐学禹(徐锡麟之侄)的浙江同乡情谊,得到了“太平轮”、“华联轮”等3条船,做起了航运生意。“中联公司”的后台老板是周曹裔、龚圣治、蔡天铎、马世燧和周庆云5个浙江宁波老乡,其中一个股东蔡天铎,就是台湾电视节目《康熙来了》、《今天不读书》、《爱的故事》的著名主持人蔡康永的父亲。
1920年下水的“太平轮”,原是美军的一艘军备运输船,载重量为2050吨。在美军使用期间,船身已经被改装得轻巧单薄。1948年7月14日开始,由“中联公司”以每月7000美元的租金向太平洋船坞公司租用,往返于上海和台湾基隆之间。
在“太平轮”运行初期,主要是运送往返上海与台湾基隆的公务人员、眷属、商人、游客等。在1948年9月28日至10月26日之间,“太平轮”还临时为国民党军队征用,在辽沈战役中作为补给船,运送过国民党军人和伤病员,还有食品、武器、弹药等。
随着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,“太平轮”又成为一艘“逃难船”,至1949年1月27日最后一班,“太平轮”共行驶了35个航班,运送上万人员,还有枪炮弹药、坦克车和黄金、珠宝、文物等。
可以说,由于承载了那段历史聚合在一起太多不堪重负的东西,最终使得“太平轮”不太平,迎来了一场震惊世界的大海难。
不堪重负的“太平轮”
当时,上海有多家航运公司都有船开往基隆,但临近春节,其他船都不开了,“太平轮”成了春节前开往基隆的最后一班船。
“太平轮”出事前的最后一趟航行原定的开航时间是1949年1月26日。因为1月29日就是大年初一,去的人想到台湾过除夕之夜,船员也想早一点赶回来与家人团聚。轮船开往基隆一趟大致需要两天三夜60个小时,如果1月26日起航尚可在年前抵台过除夕,所以有些人早早买了26日的船票。
“太平轮”一共设有一、二、三等船舱,分设在船体的三层,实际座位只有508个,所以有姓名等基本登记的乘客也只有508位。
许多乘客在1月26日就拿着船票,带着家人或行李来到上海外滩的码头,准备登上“太平轮”。然而,船方却不让乘客上船,只是告知:“本轮因故延期至1月27日上午起航,请乘客改日再登船。”
延期开船的原因有三个方面:一是因为这趟船是春节前上海开往基隆的最后一班船,想搭乘的人很多,因核定的船票已经卖完,于是有的人就找门路、托关系,甚至拿出金条以高于原票价数倍甚至十多倍的价格,以求购到一张船票。而有些人则由于地位高、名气大,通过托关系或找门路就直接上船,使船上的乘客加上船员猛增至近千人(其中有票乘客508人,船员124名,无票者约300多人)之多。人一多拖拉的时间就长,船方一时难以安排舱位和开船时间。
二是“太平轮”不仅要拉人,还要运货。“中联公司”的运输合同上记录的东西除了《东南日报》的100多吨货外,还有中央银行秘书处等单位的重要卷宗、文卷及账册231箱,业务局账册525箱,上海各金融机构的保险册、信用状、报表等1317箱,甚至还包括一辆陈果夫的别克轿车。而那些跟客人随行的货,也是门类众多,数量不少。如有往来商行为台北迪化街商铺准备的南北货和中药材,有铁丝、洋钉、小五金,还有北京荣宝斋的玉器、书画、珠宝等,都要一件件装上船。
三是有些船员也不愿意在春节期间出海,因为这样他们与家人无法团聚,他们要求过了春节再开船,怠工了几个小时。
时间延迟到1949年1月27日下午两点,由于各方面情况复杂,沟通非常不便,等协调得差不多了,已经到了傍晚。看看人都上船了,货也装好了,但此时“太平轮”船舱的水位线已经很低,船上甲板已与码头齐平,人可以直接爬上船甲板。
主要的原因不仅是人多,而且有一批钢筋大大超重了,当钢筋装了150吨时,船的载重量就已超过了。因此船长要求停装,但因船运公司此前已收了600吨的运费,只好硬着头皮装上去。结果使轮船累计载重量高达2700多吨,足足超载了650多吨。
“建元轮”不到一刻钟就沉没了
直到傍晚6时一刻左右,“太平轮”才吊起铁锚,徐徐离开码头,沿着黄浦江向吴淞口方向驶去。
当时天色已渐渐转暗,但“太平轮”船长既不让开灯,也没有鸣笛。因为自解放军逼近长江时,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1月5日就发布了《关于在戒严期间的水上宵禁令》:每天下午6点到次日早晨6点不准在海面航行。“太平轮”在晚上6点多钟开船,已属违反“宵禁令”了。如果又开灯、又鸣笛,大摇大摆地往前开,说不定就要被水警拦下来,轻则罚款,重则扣船不让走了,所以只好不声不响、偷偷摸摸地往前走。
“太平轮”还算顺利地出了吴淞口,就到东海的海面上了。船长下令开足马力,加快航速向浙江舟山方向驶去。当晚正是春节前,轮船里准备了许多年货,有酒有鱼肉有水果,供乘客买和船员们享用。没想到船员们几杯酒下肚,有些人就神魂颠倒了,有的人擅自脱离工作岗位,还有的人躲到角落里打起了瞌睡。
灾难正一步步地向“太平轮”逼近,而船舱中的乘客也没有觉察到什么,有的甚至还沉浸在欢乐之中,但这种欢乐很快就要结束了。
时针指向1月27日夜11时45分,当“太平轮”行驶到舟山群岛附近洋面时,在抵该海域的白节山(此山是座仅有0.5平方公里的小岛,最高海拔120.7米,并建有灯塔,因山上盛产中药白术而得名)附近时,虽然海面上无雾无风、浪也不大,但“太平轮”竟鬼使神差般地与由基隆载货来沪的“建元轮”相遇,在双方没有亮“应急灯”和鸣“警示笛”的情况下,突然“轰”的一声发生激烈互撞。
“建元轮”属于益祥轮船公司,1919年由挪威厂家建造,是中新纱厂总经理荣鸿元买来用以做运输生意的,一直往返基隆上海运输物资。就在刹那间,载着2700吨煤炭、木材的“建元轮”被“太平轮”呈丁字形拦腰撞进一个大窟窿,海水“哗”地向船舱内倒灌。
“建元轮”被撞后,船员们纷纷跳水向“太平轮”求救,由于是载重船下沉很快,“建元轮”不到一刻钟船就全部沉没了,船上有72名船员被海水溺毙,只有一位三副和一名炊事员被救至“太平轮”上。
“太平轮”也跟着沉没了
“太平轮”本是有抢救事故的条件和机会的,在事故发生后,附近有艘“盛京轮”曾收到“建元轮”发出的求救信号,并询问“太平轮”是否需要救援?但事发后回到驾驶舱的“太平轮”船长的回复是“没事了”。“盛京轮”便开走了,等于错失了一个机遇。
特别是“太平轮”上挂有10多艘救生艇,本来放下来可自救数百名乘客。也许是大家心里慌了,竟没有一艘被船员或乘客放下。在前舱沉没后10分钟,船的左侧也开始下沉。当时救生艇上挤满了想逃生的乘客和船员,但却没人想到割断绳子……
不想,“太平轮”急解救生艇不成,船长发觉舱内也已经进水,便以全速向附近一个小岛驶去,但此时船身已渐向右侧倾斜,船速也越来越慢。更要命的是船上突然发出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原来是锅炉发生了爆炸,有的人被气浪冲进海里,也有的人赶紧跳海逃命,但绝大多数落水者均因当时天寒而冻死或溺毙。
最后的结果是,在“建元轮”沉没45分钟后,“太平轮”也于1月28日0时30分跟着沉没了。
海难发生后不久,一艘名为“华尔蒙哥号”的澳大利亚军舰刚好路过此海域,他们见状立即投入救灾,并救起35名(30男5女,30名男性中包括2名“建元轮”船员)乘客,但有一位女性因体力不支死亡。
1月28日凌晨3时许,由海岸电台转发了“太平轮”出事前发出的最后呼救,但时值戒严期间,“中联公司”只好延迟至早上5时后才进行营救探查工作,他们向军方借用一艘登陆艇,于1月28日上午驶往出事海域;当天下午1时30分,公司又向“中央航空公司”租用飞机一架,派员飞至出事地点,但因水深浪急,登陆艇在白节山灯塔附近四处兜查达5小时之久无果,包机也在该处上空低飞观察2个多小时,只见海面上有一层黑色燃油漂浮水面,毫无遇难者迹象,只得返回上海。
最后官方发布这次海难事故的获救人数是36人,有932人遇难,损失极为惨重。
这张五分钱上的图案据说就是“太平轮”
赔偿执行非常困难
“太平轮”沉没的事件发生后,在亚洲甚至在世界航运界都是一个大事件,让很多有关的人与无关的人都感到很痛心。
对这起让世人震惊的大灾难,许多媒体都作了报道和评论。其中《大公报》在《轮船失事原因》一文中分析:造成此次灾难的原因首先是抗战胜利后轮船大量增加,船员素质低下,仅持准考证就可驾船;其次船运公司不注重救生设备,“中联公司”的华联轮10条救生艇有9条漏水……
浙江《东南日报》在《太平轮事件的社会因素》社论中更是认为:“这次事件的原因很多,第一是不负责,无纪律。在现今社会上早已成了风气,一般说人命如儿戏是一个基本原因……社会的缺乏进步与没有秩序皆由于此,于是贪污、昏聩、敷衍、草率、凌乱、暴戾之气,搅成了一团,太平、建元二轮的驾驶人员只要有一方面能够兢兢业业,就不致造成如此巨祸……第二概自通货膨胀后加政治腐败以来,狡黠之徒无不以事业为工具,以欺诈为手段,以投机为目的,只要结纳官场,负缘金融之门,便可有业皆企,无机不投……他们只具有一种目的,便是怎样才能赚得更多的钱。就说历来肇祸的轮船公司吧,哪一家不是由于乘客逐额,超载过多、设备简陋、人员泛滥、管理腐败所致……”
事故发生后,遇难者家属们分别在上海和台湾地方法院起诉“中联公司”,向船方要求赔偿。1949年4月5日,台北地方法院开审“太平轮”沉没案,“中联公司”总经理周曹裔到台湾后,提出以公司所属的“华联轮”向台湾银行抵押现金120万新台币,作为偿债的抵押品,后该公司将所属的“安联轮”也向银行抵押了30万现金,作为支付“太平轮”事件赔款。但赔偿实际执行起来非常困难,当时币值很乱,物价飞涨,有的人为保险起见,干脆拿到80担白米,也有的遇难者家属仅拿到四五美元。由于时局混乱,还有许多人甚至连一分钱赔偿金也没拿到。
1949年4月6日,上海地方法院开审“太平轮”沉没一案。原告有416人,他们在法庭上要求给每位遇难者赔偿3500万元,并尽快打捞死难尸体。
这是一起责任事故
法庭初步查明:这是一起责任事故,首先是船方为了赚钱,严重超载。其次是据有关人员出庭作证:事发前“太平轮”船长不在驾驶舱内,负责开船的大副和二副喝酒赌钱,把掌舵重任交给三副。然而,在事发时,三副因尿急到卫生间方便去了,没在驾驶室里。“太平轮”当时处在“无人驾驶自由行”状态,从船长到大副、二副、三副,没有一个人在现场掌舵,才导致直接撞向迎面开过来的“建元轮”。
而“建元轮”也有驾驶人员工作责任心不强,脱离工作岗位;为赶时间抄小道走,遇到险情处理不及时等一些直接的责任。当然还有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发布的“水上宵禁令”,让两船都摸黑行驶,甚至连轮船桅杆上的信号灯都没有亮,这也是间接重要的责任。
面对这么大的赔偿数目,“中联公司”根本无力赔偿。另外,“中联公司”投保的两家保险公司华泰和鸿福,事发后都宣布倒闭,更是让法庭无可奈何。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后,国民党政府在上海的法庭不复存在;当时解放战争还没结束,南迁的国民党政府根本无力与中共方面沟通,“太平轮”沉没一案审理便停止了,所有证词、文件后来多数保存在上海档案馆;台湾地方法庭则保存着台湾方面诉讼文件和赔偿纪录。
那两艘被扣押的“中联公司”所属、由澳大利亚制造的轮船则被铁链锁在海港上,天长日久锈迹斑斑变成了两堆废铁。
被海难改变的命运
一场大海难让900多人失去了生命,也改变了他们亲人的命运。
在“太平轮”上遇难的乘客中有当时许多政要、名流、大老板:其中有国民党政府山西省主席邱仰浚一家、辽宁省前主席徐箴一家、代表国民党政府接受日本投降的王毅、国民党总统府机要室主任毛庆祥的家人、台湾陆军训练部司令教官齐杰臣的家眷、蒋经国在苏联留学时的同窗好友俞季虞、袁世凯之孙袁家艺、天津市长之子邓莲溪等。
“神探”李昌钰父亲李浩民先生是位富商,他遇难时李昌钰才不到10岁。当时全家人都在台湾桃园家中迎接父亲回家过年,结果等来的却是父亲去世的噩耗,那个年一家人是在悲痛和泪水中度过的。李浩民去世后,李家人优越的生活到此结束,本想从商的李昌钰,重新选择进入不交学费的警校学习,最后走上了从警之路。
时为南京国立音乐学院院长的天才音乐家吴伯超先生,这次去台湾是准备为音乐学院迁台寻觅新址,并与家人一起团聚迎新的,但也不幸遇难,享年仅45岁。上海的徐瑞娣的父亲是“太平轮”的船员,父亲遇难时她才三四岁,只依稀记得跟母亲到码头送父亲,从此再也见不到了。解放后,徐瑞娣和母亲留在了上海,后来为了生活,母亲改嫁,也不愿多说父亲和“太平轮”的事,因为说了心里会很难受。
家在台北的王兆兰是官方公布的36名幸存者中最年轻的一位,当年她才16岁。在“太平轮”沉没前,她和母亲一起用力抓住弟弟和妹妹的手,她还记得母亲被海浪卷走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你要带好弟弟、妹妹!”但后来弟妹也被海水冲走了。她获救后,父亲把她接到了台北,她也从不提起这件痛心的事,直到2010年后才为人所知。电视剧《潜伏》余则成的原型张汉,坐的是“太平轮”二等舱47号,由于他当时的身份已经暴露,上船前,他心中就产生了不祥之感,于是他就给怀孕的爱妻写了一封信:“淑贤吾妻,无论您生男生女,都要好好地把他养大成人……”
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发表于1965年7月《现代文学》第25期的小说《谪仙记》中,就描写了国民党外交官之女李彤,因父母在“太平轮”失事遇难后,命运发生巨大转折,最后在威尼斯投海自尽。
这是较早反映“太平轮”事件的文学作品,1989年被大导演谢晋拍成电影《最后的贵族》,由著名演员潘虹、濮存昕主演。
“太平轮”事件的部分幸存者
逃过劫难的人们
不幸中常有万幸之人,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最后没有坐上“死亡之轮”,而躲过一劫。
台湾高雄佛光山开山宗长星云大师,当年赴台时也是想乘“太平轮”的,但因时间仓促没赶上,而免遭这场大灾难。还有一位母子本已买好“太平轮”这趟船票,但因婴儿平时坐车会吐奶,怕在船上时间长,孩子一旦晕船吐奶不好办,所以就退掉船票改乘飞机,所以是“吐奶”保了母子的命。
葛克是“太平轮”海难36名幸存者中的一位,他当年任国防部参谋少校,他乘“太平轮”是要赶在新年前把妻儿带到台湾去,结果这趟旅程成了他与妻儿的诀别之行。
事发时,他们一家站在“太平轮”最高处烟筒的左侧,不料很快船向就右边倾倒,他们站不牢了。不一会儿工夫,他觉得脚下冰冷,其怀里的两个孩子与紧挽着手臂的妻与幼儿一下被冲散掉进海里,连半句话也没说上,很快就不见了。他立即把皮鞋脱去,手枪丢掉,抓住水面上一只木箱,想去抢救妻儿,可妻儿影踪全无。
最后,他流着眼泪扶着木箱随着海浪漂流,直到被人救起。
台湾资深媒体人、著名作家张典婉的母亲司马秀媛是在1948年搭乘“太平轮”到台湾的。
她在上海也属大家闺秀,而且是外交官的夫人,平时爱化妆打扮,穿上旗袍人很秀美。她到台湾后住在苗栗农村,刚开始对那里的生活适应不了。后来,她领养了客家女儿张典婉,并将其带大,培养成才。
她去世前,曾将心中放不下的“太平轮”事件有些情况告诉了女儿。
2000年母亲过世后,张典婉便想写《太平轮纪事》,2004年起她参与《寻找太平轮》纪录片采访,到浙江、上海档案馆查阅过相关资料,并采访了一些生还者或遇难者后代及相关人员,采到了许多第一手材料。
2005年《寻找太平轮》纪录片的拍摄成功播出后,她又开始写作《太平轮1949》,从而揭开了尘封60年的“太平轮”沉没事件的许多真相。